文/朱九渊
英雄志有自己独特的回目艺术。在闲扯这个回目前,先说说章回小说这种文体。经过古白话与新白话的不断锤炼,从曹雪芹先生到还珠楼主,新文学新小说面临着一个困境,是全盘西化还是别立一家。新文学家们,选择欧化,而武侠小说家们,却有意识地接收了这个传统。这个继承后的发展,到金庸已日臻圆熟,已至大成。金庸的白话文写作,树立了新白话文的典范。而后来者古龙,必须正面直视这种境遇,以求得自己的坐标,所以在写作上,他由金庸的模彷者,一变爲形式革命家。爲此引起的武侠小说的剧烈冲突,震荡侠坛五十年。一个创新者,是不可以和奠基者,把酒共盏的。而各自的看客们,也相互拥立,党同伐异。他们并不知道,在武侠史上的星光璀璨的群星里,衆星辰正是由于各种特异的光芒而交相辉映。
在这个背景之下,便是小小的回目,也可以看见一个作家的写作状态和所要表达的思想趣味。梁正规正矩,甚至故意保留一些说书人的过场词,以表达自己的传统之心。并且不无得意地称金庸是“现代的洋才子”,吊诡的是,金庸之后出现古龙,金庸则一变爲传统的最大代表,而古龙继承了他的“洋才子”的名声。实际上,金庸在古典文化诗词造诣上,所接受的教育也许不如陈文统先生正统,但天谕英才,在通达圆融上,远远超过了梁氏。天龙八部的词体回目和倚天屠龙记的柏梁体古诗,就可以看见金庸的别具匠心。金庸写武侠,回目写得极富创见,比如天龙八部用词体的形式,将萧峰的的“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和段公子的“向来痴,从此醉”表达得淋漓尽致,在形式和内容上,都达到了完美的结合。
没有人可以成爲金庸第二。他的天才是独一无二的。金庸之后的作者要发展,必须另辟新径。或从形式,或从人性的维度,或从天下家国的思想内涵,这些——金庸并未写尽。一个武侠创作者,在斟选回目时,必然在思索用何种方式表达。是用骈体、诗词体、现代小说标题形式,还是杂糅溷合用词达意?在梁氏来说,他不屑亦不爲,仅在晚年做过新尝试。更多平庸的小说家选择用骈体,则出于一种偷懒的习惯——因爲用四字对偶,七字比兴,是很容易做到的,我们的诗词宝库,已经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来源。在金庸,他可以一本变一个花样,本本创新,本本不使雷同,用高度的象征和艺术指事来达到完美的结合。那么其他大匠级的小说家,有见识的小说家,则避开此路,选择杂糅溷合用词达意,来展现自己的武侠世界。
孙晓,无疑是其中聪明和有创见的一个。看一部小说,只需要看他的回目用词,就可以展作者的趣味、思想倾向。英雄志的二十卷标题,没有走传统的路线,选择了更加自由参差的标题体,但在二十卷的大标题上,又用统一的四字句式,来向传统致敬。比如西出阳关,乱世文章,一代真龙,海上孤鸿,天之正道,王者之上,都集中地表达了主题。读来慷慨激越,有金声肃杀之气。深入到具体的各卷回目中,一开始就引人注意的是三个楔子。写武侠者这样大胆地使用楔子形式,是吃力不讨好的。但孙晓用了,他用来统领全篇结构,展示小说的线索,并在整部小说背后埋伏着秦霸先这个主人公。英雄志里的主人公有五个,其中一个死去的就是秦霸先,他阴风惨惨,时时在小说中不断地提醒读者,他一直会伴随着你读到这部小说的终章。有些章节的回目,已经成爲“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样的口号式语言了。在读者之间津津乐道,表明了一个作者写作上的巨大成功。比如“天苍苍兮临下土”、“昆仑剑出血汪洋”这样的回目句子。
但是这不是全部。英雄志里最令人回味的,倒恰恰是“章台柳”、“明月出天山”、“京华秋色”、“人生不相见”,“春风轻拂杨柳岸”、“回家”这样平常无奇的句子和语词。短短的句式里,浓缩着无限的人生天地,天下家国,的苍凉寄概,表达了孙晓这位大师高度的艺术把握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