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在山上时,除了睡觉,我越来越偏爱做两件事。一件是做各种各样的甜糕,却不肯拿出来跟他们分享,尽管他们背地里会说掌门人真小气,吃到再咽不下一口时,便觉得温暖安心。第二件是在每日清晨梳妆时用剪刀剪去分叉的发梢,我总是想,人是不是也和这青丝一样,在一起久了总归是要分开。剪掉,还是再生纷扰。
想的烦了就索性出去教训弟子,像师父当初教训我一样。其实师父很是疼我,只有在我偷懒不练功或者闯了祸的时候才会板起脸孔训斥我。相比之下,师姐文静聪明才更招师父喜欢,所以她也总会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来管教我,真让人懊恼。暗地里,我却更喜欢师叔,虽然他喜欢粗口,但他会经常讲许多有趣的故事给我听。
其实我顶讨厌我的名字,娟儿。但我是师父捡来的,这命是他给的,这名自然也是他赐的。我不能反驳,只能承接。况且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为了逃避练功而哭鼻子的小丫头,哪里会去想这些劳什子。
直到第一次遇见顾姐姐我才心生惊艳,倩兮,倩兮,名字和人一样,美的脱口而出。倘若当初师父给我取个这样的名字,说不定我也会生的这样美。
但仔细想来,生的那样美也不见得多好,除了会格外吸引男人的眼光。我至今仍忘不了姐夫第一次见师姐时的眼神,丢了魂似的,顾姐姐更是倾倒众生,连那杨郎中也不曾幸免。但我倒是总觉得,那美貌是一层面纱,总让人看不清她们的真实模样,比如师姐,比如顾姐姐,甚至那百花仙子胡媚儿。
最让人恼火的是,偏偏我的名字这么难听还要被那个猪头胡志廉叫做什么释娟神尼,释他个大头鬼,我玉女神剑小精灵不过20几岁便他被咒成了尼姑老太婆!想起来我就一肚子的气,恨不得立马剁了他。
却只一人,年长我许多,喊我娟儿姊姊,却也从不曾觉得叫老了我。
他第一次上九华山时模样真是好笑,肮脏的不成样子,把师姐吓得远远的便跑开了。可细看起来,倒也仪表堂堂,颇有些大将军的气势,只是傻傻的,连自己叫什么都说不清楚。不知道师父打哪儿捡来这样一个怪人,想来也是同我一样身世可怜,被家人抛弃的。我叫他阿傻,他便应。
我曾多次细细的打量他,雪白的脸蛋,一双凤眼长长媚媚,眼瞳又黑又亮,怪秀气的,只鬓角有些霜白,戴上我娟儿亲制的花冠,都要将那风流司郎中比将下去。
九华山的日子极无聊,每日被师父烦着练功,幸好有阿傻每日陪着我,才好过许多。每次师父考剑法都要阿傻帮我复习,说他傻他又不傻,师父教我时他在旁边随便一看都要记得比我好,和我贫起嘴来更是脑筋转的比谁都快。每次偷偷下山,他都缠着我让他去赌,遇到坏人,他总是能将那些人统统打跑,他喊我娟儿姊姊,从不让任何人欺负我半分。
后来的我总是羞于承认,早在十六岁那年,我就认定了这人。
那样的年纪,我无法将这样的感情归于男女之情,只单纯的想就这样相伴一生。
师叔被那蛇蝎女人害死之后九华山更加冷清,“缘尽爱灭投怒苍”,那日师父和师姐只留下这一个锦囊就跟着那些人离开了,“娟儿姊姊怎么了?有谁欺辱你么?”只这一句,让我投身他怀抱时泪如雨下。
从那天起,这世上,娟儿能依靠的就只有阿傻。直至今日,我仍说不清,我爱上的是他阿傻小吕布,还是那些年里那样温暖的怀抱。
可那个在我一无所有时给我温暖怀抱给我无限依靠的阿傻还是被人带走了。
那日秦将军说的是师父会带我们回家,我欢欣的问师父是不是可以回家,他却避而不答,他带了那么多人来,不是为了寻我,不是为了九华山,只是为了带走阿傻。
我总是会梦到那天的情景,阿傻倒在地上满面泪水一边挣扎一边喊我,娟儿姊姊救命,娟儿姊姊救命!我拼命的跑过去,却始终抱不到他。
梦醒了,九华山散了,家没了,师姐走了,师父的那句“缘尽爱灭投怒苍”一语成谶,缘尽,爱灭,师父和阿傻都投了怒苍,空余一个娟儿。
从前我总是为阿傻叹气,担心他这样傻傻的下去该如何是好,却从不曾想过,若有一日,他不再是阿傻,娟儿该如何是好。
师父没说谎,阿傻的病好了,他不痴不傻的模样真是英俊。只是他再不是我的阿傻,他是怒苍五虎上将小吕布,他有名有姓有妻如花。
我真是替他开心。
我难过的不是九华山不在,不是师父的离开,不是阿傻成了韩毅。却是他的那句,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
是的,他,不认得我了。再多的不甘也都被这一句话击碎。
那是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忍不住抱住他,听他说,在下再好不过了。所以只能放手只能转身。
我暗自嘲笑自己,娟儿,你要的不就是他嘻嘻哈哈岁岁年年永保安康么?
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他。一年,两年,三年,就这样慢慢习惯。
后来师姐总是一天到晚安排我相亲,琼芳又总是拿此事来揶揄我。我每次看见那满嘴葱蒜味儿的宋通明和一副顾影自怜骏公子模样的祝康便头皮发麻。
琼芳问我会不会孤单时,我多半扬着眉回她,孤单你个大头鬼。
可私下里,我又羡慕她有苏掌门陪,顾姐姐有杨素观照顾,姐夫对师姐更是好的没话说。而我的阿傻竟再也不记得我。
我真的没有想要寻回他,我只是偶尔会想起他,那副看不倦的疯癫模样。喊我买糕儿,缠着我去镇上赌,帮我打架,陪我练功,拥我入怀。我只是忘不掉那些年里,那样纯粹的依靠。
只有他知道我何时需要依靠,愿意伸出双手,将我纳入怀中,为我担当,给我扶持,愿意用双手为我圈出一片净土,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只是舍不得,我不要亲吻那唇齿相依的纠缠不清,我只是怀念这最洁净的拥抱。
他们笑我逢人便抱,可是这么多年,我竟再没遇到过那样安心的怀抱。
但他明明不属于我,就像是赤兔大红脸,陪我行了那么久的路,却还是回到了亲人身边,连甜糕都不想再吃。
她火盔红甲,面若桃花,对我说,我姓言,叫做言二娘。那一刻我并不想哭的,我替你欢喜,欢喜你身边有此良人。我只是难过这甜糕又苦又咸。我担心你的安危,仅此而已。
其实这世上这么多男人,定有比你好的是不是,我只是还没找到。我只是午夜梦回,听到你喊娟儿姊姊不哭,就再也懒得去找。
可是有那么一刻,我突然决定忘了你,不想在回忆的拥抱里沉溺。
没有人知道,那一日我在红螺寺拜佛,求菩萨,让来世换我做阿傻,定许你一生陪伴,浪迹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