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起山河一担装—英雄志断想(朱九渊)

武侠小说大宗师

一个作家,必有他独特的风格。没有风格的小说人,只能称之为写者,谈不上作者。因为文字不经过作家的血

液炼造,不染上作者之风骨,便如同干将与莫邪之剑,少了那那舍身入炉的最后一缕淬血一般,难有精神。

风格是作家的神。这个神,表现在遣词炼句,表现在语境对精气神的融治,也表现为作家对这种文体的理解和

思索,以及他要表达的、最重要的、掩藏在这之后的思想。大匠常能挥动大槌,看似得心应手地将语言陶铸成

一段段菁华和一段段斐然文采。粗心的读者并不介意地读下去,却不知同样两段字数相同的文字,所融铸的作

者之心血,根本不可等量全观。

当一个写者有意识地运用情境,试图探索出自己之风格之时,标志这个写者迈入了小说艺术的第一步。当他将

这种风格固定下来,成为宇内独此一种、运用最为洽熟的的表达方式时,他开始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尽管,

在他的后期,他的这种风格会人为地、不断地进行变调、加工、圆润、甚至是特异地为求变而求变。 但作者在

文字背后的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值得我们去对视。

有些读者永远不会明白,一个作家在自己的风格转变上,需要花费多少精力、多少心血。而读者只是淡淡地说

,好像变得不好看了?没情节了?通俗文学小说的巨匠们,无一例外地,为自己风格的产生,用尽了平生的气

力。

不错,情节没了。或者说,读者自以为“情节”的故事性没了。但风格产生了。

有了风格,何论情节,譬如疱丁之解牛。故事和情节,是小说家永远的敌人。小说家一旦掌握风格,则故事和

情节不过是幻想与材料而已,源源不绝。

风格即人。风格即作家。

作家一直在以自己的风格、精力、和蛮横来干预着小说叙述的发展。

在此以前,金庸有过这种痛苦;古龙也有过这种痛苦。他们都毅然地斩断了模仿。从此走上不归路。而孙晓,

在英雄志这本书的前半部与后半部里,就已将这种痛苦一刀划断,从此一骑绝尘。

孙晓的十七十八十九卷,标志着一个武侠小说大宗师的诞生。

十年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英雄志里的大水瀑,是英雄的坟场,也是个炼狱所在。生者与死者,光明与沉沦,绝望与希冀,都在这里汇聚

一炉,喷然欲发。

作为克里斯朵夫的卢云,通过大水瀑的洗礼,获得了重生。

克里斯朵夫的雅葛利亚——琼芳,彩云追月,终于使得英雄重回人间,完成了这个升华最要紧的一步。

有人说,从水瀑里出来的卢云,已经万事不关心,心已经死了。这是没有理解儒生卢云所达到的新境界。孙晓

在压抑了这么多之后,始终不找不到放出卢云重生的出路,在千思万虑之下,他终于用新人琼芳,牵引出十年

沧海。

曾经沧海难为水,琼芳是新鲜的,但若我们以为这之后的卢云一谓悲苦,一谓消磨意气,便不会认识到他的知

命。在一定程度上,卢云的境界,绝不是流于虚无,他已经完成了自我的升华,否极泰来,达到了一种新的人

生境界。这种境界,是儒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千磨百转之后,必然

要探寻的知命境界。

是的,卢云已知天命。他已无憾。

神秘主义

英雄志中的某一段,例如“一代真龙海中生”等章节,“龙皇动世”的偈子,都表现了一种相当不同的趣味。

我猜想作者在写伍定远此段时,是否一直在看仙侠玄幻小说?又或者给平淡的伍捕头一个出路?否则以他平淡

的资质,要面对卓凌昭、要成为观海云远的四大主将之一,还真是堪忧。老实人有老实福。

有很多不喜欢玄幻的孙晓读者,认为这一大段过于玄奇,光怪陆离,令人难以置信。但显然忽略了一个现实:

武侠并不排斥浪漫主义。而孙晓的此段文字,严格来说,可以称之为还珠楼主式的仙侠,而非玄幻。像我这样

非常痛恨玄幻小说的读者,也根本没有把此段文字当作玄幻来看。区别玄幻还是奇幻仙侠,看作者是否架空历

史背景,看作者是否引入历史元素。孙晓的这一大段描写,有很多传统的因素在里头,而且这些因素不是花架

子,有内在的逻辑系,直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即使不能说这一大段十分成功,也可以说是相当新颖而别致

的。

孙晓第一次在武侠中,借鉴山海经的若干元素,比如神机洞的描写,把这种仙侠改造得十分诡异,令人有说不

出来的神秘感。此前的武侠作者,例如卧龙生辈,大都只引入一些具体的灵芝异草,便收笔不写,更多意义上

还是模仿还珠。金庸则干脆把倪匡代写的天龙八部里的玄奇一删了之。可见在武侠作者心目中,还是有一个大

标准的,这个标准,让武侠作者毕竟不脱离于框架之外。金庸所有的小说,只有《书剑恩仇录》有一个浪漫主

义的结尾,还半遮半掩,生怕逾矩。当然,象征本就在似与不似之间,也可以说,金庸的大蝴蝶,也算是个异

数吧。但如果没有末尾的那首著名的短词“浩浩愁,茫茫劫”,金庸的这个结尾可就不能达到圆满之境了。武

侠小说家,此时擅于使用诗词、偈子、甚至口号的特点就显现出来了,借助于这些小语词,把一条线索串起来

,造成读者的一种津津乐道,也算是很大程度上的成功——比如:金庸的“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孙晓的“

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
谁识京华倦客?

不仅是书名,每一个认真的武侠作者,都在思索用何种回目来统领自己的章节。当我们回头看看现代武侠史,

从还珠到金庸到古龙再到孙晓,他们独特,他们孤独,他们费尽心血,他们绞尽脑汁,所以他们的背影终古地

留在我们的心上。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读到天龙里的阿朱香消玉殒那一章,不禁痛哭流涕。“塞上牛羊空许约,珠鬓云畔有旧

盟”,这是怎样的伤痛!这些吉光片羽的语词,绝不造作,向我们传达着人生南北、西园梦蝶的惆怅。

英雄志有自己独特的回目艺术。作为章回小说这种文体,经过古白话与新白话的不断锤炼,从曹雪芹先生到还

珠楼主,新文学新小说面临着一个困境,是全盘西化还是别立一家。新文学家们,选择欧化,而武侠小说家们

,却有意识地接收了这个传统。这个继承后的发展,到金庸已日臻圆熟,已至大成。金庸的白话文写作,树立

了新白话文的典范。而后来者古龙,必须正面直视这种境遇,以求得自己的坐标,所以在写作上,他由金庸的

模仿者,一变为形式革命家。为此引起的武侠小说的剧烈冲突,震荡侠坛五十年。一个创新者,是不可以和奠

基者,把酒共盏的。而各自的看客们,也相互拥立,党同伐异。他们并不知道,在武侠史上的星光璀璨的群星

里,众星辰正是由于各种特异的光芒而交相辉映。
在这个背景之下,便是小小的回目,也可以看见一个作家的写作状态和所要表达的思想趣味。梁正规正矩,甚

至故意保留一些说书人的过场词,以表达自己的传统之心。并且不无得意地称金庸是“现代的洋才子”。吊诡

的是,金庸之后出现古龙,金庸则一变为传统的最大代表,而古龙继承了他的“洋才子”的名声。实际上,金

庸在古典文化诗词造诣上,所接受的教育也许不如陈文统先生正统,但天降英才,在通达圆融上,我个人认为

远远超过了梁氏。天龙八部的词体回目和倚天屠龙记的柏梁体古诗,就可以看见金庸的别具匠心。金庸写武侠

,回目写得极富创见,比如天龙八部用词体的形式,将萧峰的的“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和段公子的“

向来痴,从此醉”表达得淋漓尽致,在形式和内容上,都达到了完美的结合。
没有人可以成为金庸第二。他是独一无二的。金庸之后的作者要发展,必须另辟新径。或从形式,或从人性的

维度,或从天下家国的思想内涵,这些——金庸并未写尽。一个武侠创作者,在斟选回目时,必然在思索用何

种方式表达。是用骈体、诗词体、现代小说标题形式,还是杂糅混合用词达意?在梁氏来说,他不屑亦不为,

仅在晚年做过新尝试。更多平庸的小说家选择用骈体,则出于一种偷懒的习惯——因为用四字对偶,七字比兴

,是很容易做到的,我们的诗词宝库,已经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来源。在金庸,他可以一本变一个花样,本本创

新,本本不使雷同,用高度的象征和艺术指事来达到完美的结合。那么其他大匠级的小说家,有见识的小说家

,则避开此路,选择杂糅混合用词达意,来展现自己的武侠世界。

孙晓,无疑是其中聪明和有创见的一个。看一部小说,只需要看他的回目用词,就可以观察作者的趣味、思想

倾向。英雄志的二十卷标题,没有走传统的路线,选择了更加自由参差的标题体,但在二十卷的大标题上,又

用统一的四字句式,来向传统致敬。比如“西出阳关,乱世文章,一代真龙,海上孤鸿,天之正道,王者之上

”,都集中地表达了主题。读来慷慨激越,有金声肃杀之气。深入到具体的各卷回目中,一开始就引人注意的

是三个楔子。写武侠者这样大胆地使用楔子形式,是吃力不讨好的。但孙晓用了,他用来统领全篇结构,展示

小说的线索,并在整部小说背后埋伏着秦霸先这个主人公。英雄志里的主人公不止三个,其中一个死去的就是

秦霸先,他阴风惨惨,时时在小说中不断地提醒读者,他一直会伴随着你读到这部小说的终章。
一个有趣的母题

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是中国戏曲和古白话小说的传统套路形式之一。在三言二拍以及民间口耳

相传中,模式几乎已被穷尽。曹雪芹借红楼的的贾母之口,甚至大加挖苦了一番。可想而知,这种情节套路是

吃力不讨好的。绝大部分新小说作家,都在尽量避免坠入此套路。

但相当奇怪的是,武侠小说尽管有传统的寻宝、复仇、众女倒追男等元素情节;状元公子才女倾城的描写倒几

乎从来没有过。这不得不说是十分稀罕的事!大约武侠作者,从未考虑过将从下层百姓中考上来的士人,当为

儒侠的描摹对象。在孙晓以前,反倒更加看重于世家望族,例如段誉,程家洛,张丹枫等。这是以前写武侠人

的重大遗漏。

孙晓创造了卢云这个典型,填补了这个空白。以卢云为象征的从下层进取而上的士大夫一族,是中国古代真正

的士人中坚群体。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孙晓对这种模式进行了改造。一般来说,落难公子中状元之后,便无

往而不利,扬眉吐气,但孙晓结构一变,否定之否定,卢云非但没有扬眉吐气,反而因福得祸,在武侠小说史

上,单说一“苦”字,恐怕再也没有卢云这样的倒霉的人物了。卢云沉沦往复,这也是英雄志能够吸引人的所

在。如果没有中状元这个意气扬扬的衬托,我们则看到的卢云不免太黑暗,读者和作者都于心不忍,因此在阅

读倾向上便产生审美疲劳。在小说的情节和张力上,需要一个缓冲,以便更好地将卢云投入万劫不复之地。从

这个意义上来说,孙晓高高地将卢云捧上云端,是一种写作上的需要,也是为了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需要,

更是卢云功名小得志,人生大不得志的相映衬,喜极生悲,读者也就欲加痛苦,欲加引起思索。从写作的角度

来说,欲扬又挫,是写作者无上的法宝。
春风已度玉门关

和亲,是中国历史的主题之一,他有着王昭君、文成公主等光耀千古的题材。令人纳闷的是,看起来这些东西

都被写烂了,检查武侠小说,我们才惊讶地发现,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从正面描写过这个情节。金庸的小说里

有香香公主被乾隆逼婚,古龙的小说里,也仅仅只有个楚留香和个不明不白的沙漠公主暧昧了一回。

历史上的文学体式中,和亲情节,仅在元明戏曲里,是炙手可热的题材。甚至连后来的明清小说家们,也不屑

一顾,我们在红楼里,也只是淡淡地看到迎春的一个“几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淡淡背影。

孙晓的和亲与传统的和亲题材有两个显著的不同。

第一个是正面、大规模地记述全过程。这在小说史上极为罕见。可以说,是孙晓历史观和写作观的笔力的展现

。由银川的和亲,渐渐引出了大明王朝风雨飘摇的内患外忧。并且进一步别出新裁地将番邦武术引到汉民族的

视野中。同时描写了帖目儿灭里、萨魔等情态各异的形象。

第二个是武侠小说史上独一无二的公主形象——塑造了银川公主这个光芒灿烂而又令人怜惜的形象。我们不妨

将武侠小说中,出现过的几位公主——把他们这些天皇贵裔进行比较。在比较之前,我们先要区分一下公主的

概念,倚天中的赵敏算不算公主?萧逸的无忧公主算不算公主?鹿鼎记的私生女建宁公主算不算公主?经过排

比与遴选,很明显,能够和银川公主相提并论的,无论是从身份上,还是从人性的出彩之处,恐怕只有《碧血

剑》中的阿九可以和银川相提并论。然而,阿九更像个女人,而非一个公主。从政治意义上说,银川则表现得

比阿九列更加坚忍决情,更具有一国公主之气度。在政治面前,银川可以决不犹豫地献身,这是相当决然的。

这种政治献身并不是一个政治家的考虑。而是因为她天然是皇族的女儿。单纯地为了政治目标,银川仍然可以

面不改色地嫁入番邦,进而母仪天下。从此意义上来说,英雄志里坚忍决绝的政治人物,男性数杨素观,女性

惟银川马首是瞻。她感激卢云和赏识卢云,但在政治面前,银川会像卢云寻求正道抛弃倩兮一样,舍卢云而就

家国。如果银川是男人,能够翻云覆雨,所使用的手段绝不会比杨素观差。只不过,银川恐怕会使用王道,杨

素观则是魔道,而卢云则追求正道,秦仲海则是霸道,伍定远则是一已之心的人道。银川个性中,又有一种观

世音大慈大悲的普世性的情素,这也正是她如此令人着迷的原因,这就不能用政治观点来分析银川公主了。
收拾起山河大地一担装

童年时候,母亲经常让我上街等候一个挑面担的老人从门前走过。他不止卖面,还卖馄饨。大冷的天,水骨嘟

嘟地冒着,我便眨着眼睛,盯着老人熟练地从面担一角取出面团,削面下水,盛在碗里,热烘烘地,笑眯眯地

递给我。那份记忆至今难忘。今天的都市里的人,以及新一代的青年,再也没有机会见过这样的一批人群了,

他们消失在历史与时代的尘埃里,已渐渐被人淡忘。因为他们是小人物。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人生的昂藏沦落,便在万丈红尘里,隐埋着这许多风尘中的奇人。他们有些是坚持自

己的信念和执着,放弃了曲学阿世,放弃了功名富贵,心中却仍旧淡定,我自依然。上下今来古往,多少春花

秋月,谁能数得清在历史的风沙中,多少这样的人物拮据一生?
他们并非没有雄心,并非没有壮气蒿莱,然而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俗世和信念相乎冲撞的过程里,终于

选择了金剑沉埋。
三尺龙泉壁上鸣,万古侠客人间梦。
当我读到《英雄志》里的卢云,说出“求不到我心里的道,我可以回去卖我的面,便算世人说我是孔门叛徒,

我也不在乎。”不禁泪水模糊了眼睛。
有人不懂卢云,卢云也不需要人理解。
然而真正的英雄,总是光芒璀璨,他拥有无边的力量,总在是默默和隐忍中,影响着身边的人群,他如同一团

光,一团热,散布到阴暗的角落里,使身边的人群喧哗与骚动。顾嗣源、胡媚儿、伍定远、秦仲海、陆孤瞻、

伍崇卿,琼芳,一切的一切,无论是美好的心灵、飘逸的心灵,还是迷失凶暴的心灵,都默默地向着这份光芒

,飞蛾扑火,在时代与命运里的咆哮声里,翻覆沉沦。顾嗣源没有卢云,他不会惨死,甚至可以安度晚年,在

乡间成为中国传统意义上的一个乡绅;胡媚儿没有卢云,她不会痛哭失声,这样的人物也将不再可爱。从某种

意义上说,赵姨娘对卢云的诅咒和恶骂,是对卢云最高的褒奖。
一个放出光芒的人,他,卢云,有无边的愧疚,然后惟独不会有后悔,他始终是那个卢铁头,坚心忍性,甚至

对情人残忍,然而情人不会怨咎,只有这样的情人才配得起他卢云,只因为他和她都是一种人,坚持自己的信

念。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焉。
于是,我们在悲悲苦苦,纷纷怨怨里,你和我,继续以悲天悯人之心,看着卢云,收拾起山河大地一担装,走

完他最后的旅程。
我生之初尚无为

回想接触《英雄志》的过程,叫人不胜感叹。

当年,我曾经给广州一家学术书店写书评,无意中看到书架上京华出版社广告,所谓“男人的武侠”、“金庸

封笔古龙逝,江湖惟有英雄志”云云。我不禁冷笑一声,心中寻思,总算捉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于是便取下

几册带回观看。看了武侠这么多年,眼光之挑剔虽然不至于达到不读新人作品的地步,胃口也总是非常高的。

现代的武侠作者,有大师、大匠、写匠三等,其他写者更是不计其数。能名传后世者,在这个塔尖瞻然四顾的

,也不过十数家而已。

第一卷是写伍定远,起处平平,但文从字顺,已经远高于许多话都说不明白的作者了,但这样的作品,在我的

眼里,也只是第二流文字罢了。我当年的女朋友问我:老凡,这人写得怎么样?我答:一般般,还可以。有高

庸的水平。

第二卷是写卢云,看着看着,心里暗惊,一个落难公子后花园,谁料皇榜中状元的老俗套的故事,也敢拿来写

,这人不简单。女朋友要上街购物,便不耐烦问:不是说不好看吗?快丢了,随我去也。我摇头说:这人水平

不错,有萧逸中期的水平。

特别是读到:“卢云仰天长笑,决意凭着这副面担,闯出自己的路。一时只觉天地之大,何处皆可为家。他仰

望着天上浮云,忽地心有所感,夏末秋至,卢云挑着一副面担,飘然北去。”读到这个面担,我便暗想这等人

物,恐怕会是武侠文学史上一个斩新的人物典型。作者竟然懂得用具体的面担等物来象征指事,实在非一般小

说家所能达到。心中大乐,又忐忑不安,继续读。

读到第三卷完毕,伍定远和卢云会面逃难,我心中已知此作者心胸甚大,要有所创见,绝非一般作者能比,恐

怕还会有新主人公不断登场。不禁叹曰:此人可以称之为大匠矣。武侠文学史以来,除了金庸这人能够在一本

小说里集中地不断地创造人物群像之外,这人是第二个
女朋友购物归来,我已读至西出阳关第五卷,女友问曰:怎么还在看?不陪人家买东西?有这么好看吗?我抬

起头来,泪水涟涟,女朋友知我喜好,便道:操,这么好看,你老人家都看哭了?我破啼为笑,狂欢舞蹈,抱

着书亲吻,在房间里大吼大跳,自以为看到了新武侠的曙光。列位看官,你道我为何如此高兴?只因在武侠小

说沉寂的这么些年里,我一直持不同意见,我以为武侠小说思想上的创新,远比形式上的创新更为要紧,孙晓

一出,无疑证明了我这个观点,传统武侠,远没有走上消亡之路。古龙之后的英雄志,在思想上所走的路,远

比古龙在形式上走的路,更加路远迢迢。孙晓,是金庸古龙之后,武侠小说界不世出的天才人物。将孙晓与黄

易比,与梁比,与小椴凤歌比,都是没有看清孙晓的地位。当今之世,活着的武侠小说家,仍在创作中的小说

家,惟孙晓为第三代盟主。武侠小说界,终于在金庸古龙沉寂之后,迎来了天命所归。
给我感觉特别强烈的是,孙晓在后半部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卷中,所用的悲天悯人的写法。将人生人世苍天大地

的悲凉语,将天下,倾泄在一个小小的面担上。
在开首几卷,孙晓仍然不能掌握自己的小说语言构造,有些地方相对欠妥,有些语言章法逻辑混乱,但回家等

章节之后,大水瀑之后的卢云,写来字字血泪,具备高度的精神气质和象征主义,这些文字,放在金庸的任何

一部小说,包括天龙八部里,也未惶多让。大水瀑等情节,无疑是可以和神雕里风陵夜话相媲美的武侠经典章

节。
卢云这个光彩照人的形象,就是中国的约翰克里斯朵夫。
孙晓真正的个人风格也在大水瀑中洗涤升华,一举奠定了他在武侠文学史上的地位。在高斯的正十七边形里,

我看到,两千年武侠小说文学史上,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儒侠形象。高斯数学和仁之技击所开辟的儒家武道,卓

然立世,并立于佛侠道侠之间,从此为武侠文学开辟出了一条光芒大路。
儒侠与侠儒

卢云一出,两千年中华武侠文学史上,从此诞生了第一位光彩照人的儒侠形象。
在卢云以前,中国人谈侠谈文,总以“儒侠”的称呼,来称呼那些文武全才的书生文士,他们衣香鬓影、醇酒

风流、亦狂亦侠,论者将他们与“道侠”、“佛侠”并称。读者若有潜默,点头颔然,其心却有憾焉。何故?

因武侠文学史有卢云之前,这些称呼都是名不符实的。譬如陈家洛、譬如张丹枫、譬如段誉。此辈最多可称之

为“侠儒”。
儒侠者,以儒行侠,以侠济世,儒即侠也,侠即儒也。而侠儒者,则仅得侠之皮毛,一切的行机动的,皆从已

心而出,在儒的外表下,掩印的是文人的落拓不羁、患得患失。所以我们看段誉良善滑稽,点头说他是好朋友

,有趣多情;我们看陈家洛,耽于儿女私情,其心摇摆不定,行事陈腐迂讷,天真可气;我们看张丹枫,狂气

可敬,于国于家的大处,却又没有固执的信念维系,终成一野狐侠。侠儒之所以有许多令我们不堪处,只因侠

和儒两者分开,孤立并行。而儒侠则不然,儒与侠是二而一,一而二的统一体。
我们中国人所写的武侠小说里,其实从来就没有正视过儒的概念,在侠义小说史上,岌岌大者,都是第一流的

道家之侠、佛家之侠。例如黄裳、例如王重阳、例如张三丰。而事实上,中华文化史,始终以儒教中流,道佛

辅之,儒与墨的本义,也是侠的滥觞。其情形却本末倒置,这是何种原因?
只因现代人不理解儒的概念。以为儒是迂腐、儒是不堪、儒是书生意气。大谬!
缘起寂灭之学从南北朝时代以来,扫荡我中华,便给中国人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响,历代大儒为挽救中华

文化,挽救中国人本身的道统,奋起抵抗,自论衡始,迄至大唐韩愈、北宋大儒张载、朱熹,排佛之声不绝。

何故?因佛法传入中国,其学本不足论对与错否,甚至有一二益处,只是放眼于世,全国之人顶礼膜拜,则中

华自身之学便绝矣。历代大儒的排佛之议,绝非意气用事,实不得已然。非此,则周公孔子之学,已灭亡矣。

所以宋人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儒的浩大蓬勃之处,也

是一切宗教务虚之学所不能相提并论的。儒的正义,就是务实修行之学;济苍生、扶天下于危倾。卢云的“正

道”,受到无数撮耳小辈的嘲笑,这是因为他们不懂信仰,不懂崇高,一切以庸俗的功利主义为衡量目标。以

为圣贤,以为天地间的一切,都与我同高,与我同小。近世中国人中批儒者,均是不通儒者,特别是年青一代

,受到文革的思想毒害更加严重。满以为自己的这种无知,是先进。只要一谈儒家,便满口毁语,这是现代中

国大陆青年的无知和悲哀。

天下之信念,必由一社会所系,一社会必以一信念系之。一信念,必由一二仁人所系。我们看卢云的正道,就

是此种信念,不管成与败,得与失,爱与痛。

英雄志,爱与痛的边缘。

小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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